《投射者學領導-3:傷人的話,要怎麼說出口?》
我知道,標題有點矛盾。有些話,既然傷人,為什麼非說出來不可呢?因為,職場不是用來你儂我儂的,而更接近銀貨兩訖的概念。有些話,還是得說。
這些話,我自己也聽過很多次:
「妳的能力,服務這個客戶太勉強了,我會讓其他人負責。」
「為什麼成效這麼差?如果做不到,一開始就不應該答應我。」
「別忘了妳是有帶團隊的,看看妳的團隊,我感覺不到妳有在管理。」
在職場的時間越久,越理解發話者其實想要「對事不對人」,也大多秉持「恨鐵不成鋼」的出發點,少數尖酸暴烈的言論,大概和情緒與壓力有關,「高處不勝寒」啊。
不過,我也承認,不管理解有多深,被傷害的感覺每一次都存在,特別身為投射者,總把他人的肯定和接納放在第一優先,聽到這些話,心都碎了。
因此,在一開始肩負管理職的頭幾年,我是如履薄冰的,團隊犯錯令我緊張而焦慮,一邊亡羊補牢,一邊投鼠忌器。總是擔心究責的話說出來,「他們會不會怎麼樣?」所以,我不是悶著頭處理善後,一句話也沒說;再不然就是輕輕提起輕輕放下,說了也是白說。
苦悶得很,吐苦水的時日一長,朋友也不免當著我的面鐵腕了起來,「妳這種濫好人式的管理,遲早會為妳惹出大麻煩的。當主管,不是在做慈善。妳知道嗎?不教而戰,謂之殺。妳永遠不教,不是妳死就是他死啊!」
我覺得更委屈了,我沒有只想當好人,我是擔心傷害到別人。而朋友的預言,竟然很快地成真了,沒多久,我就接到新的組織派令。
那時,組織正面臨轉型,人事上的異動並不令人意外,棘手的是我必須評估人員的去留,並且在很短的時間內,完成相關的通知,方便其他部門作業。我曾經面對過類似「不是你,就是他」的生存大逃殺,當時我選擇了讓自己離開。許多人訝異我的決定,「妳確定嗎?妳是不是瘋了?」,這麼多年之後再回憶起這件往事,我並不後悔,也認為對方比我更需要且適合那個位子。我唯一想要坦白的事情是,與其競爭巧取,我更害怕必須要面對並告知對方,我是留下來的那個,很抱歉,你得離開。我想,工作再找就有了,何必傷害別人呢?
而這次的局面不一樣,組織給了我一些選項,作為相談的籌碼,也善意提醒我,就管理的角度,誰可能更適合留下來。在一個人員相對年輕的產業,雷厲明快的決策,一直是主流的領導風格,我這種鴛鴦閨閣派,在老闆眼中簡直和軟腳蝦沒有差別,我的上司曾正色告誡我,「對別人仁慈,就是對自己殘忍。管人,跟當好人,妳只能選一個。」
喔,好難好難。為什麼管理跟be nice一定要選擇一個,不能兼而有之呢?
在時間逼迫下,我做了大概有史以來,在傳播生涯裡最糟糕的溝通。我太了解對方,以他的心性才情,絕對不可能接受其他的選項,最終就是個告知並討論從優資遣的場合。朋友勸我,「就像談感情,妳一定會碰到一次鬼遮眼的渣中之渣,之後妳就無敵了。那談資遣或lay別人差不多也這樣,換妳當一次員工眼中的極渣,久了妳就習慣啦。」
好吧,極渣。結束某個活動之後,我請對方留下,特意找了個燈光美氣氛佳的日式餐廳,說我們聊一下吧。食不知味地把前菜和湯品吃完,對方發問了,「所以,妳有話要跟我說?現在妳可以說了。」
我聽見自己言不及義地標榜了對方,因為太過緊張居然顯得結巴,拉拉雜雜進入了正題,卻又描述了過多跟對方沒有利害關係的情節,最後說出結論時,感覺自己渣得不能再渣。
對方很平靜,讓我想起自己無情被甩之後,還很記掛這個月的房租是否也一人一半好了,「沒關係,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,這幾個月來,很明顯。我們趕快吃一吃,回去我還要把新聞稿趕給妳。」
對方的善解,化解了組織留給我的習題,卻沒有化解我的內疚,我一直覺得自己背棄了他。他離開之後,我們斷續保持著連絡,有工作的疑惑他會打來請問我的想法,我也成為了他Reference check的對象之一。近幾年,我們更熟悉之後,我趁機表達了當年說不口的歉意,他笑著說,「沒拉,我自己也有問題。之前的事,早忘了。」
最近,我發現聰穎又理智的他,居然也是個投射者,於是試著追問,「你覺得,當初我能夠做些甚麼,讓傷人的話,說得比較不那麼hurtful嗎?」
他沉默半晌,也許也在思忖該怎麼說才不至於傷害到我,「嗯,直接一點吧。本質如果都不能避免傷害的話,開門見山地說開來,對那個人來說,也少了被凌遲的感覺。」
停頓了一會兒,他又想起甚麼似地補充了一句,「有時候,就是沒辦法不傷害到別人。可能對方也需要經歷一些必要的傷害。重點是,妳別傷害到自己。」
聽到這句話,不知為何讓我熱淚滿眶,只好低頭吃麵,假裝熱氣氤氳了雙眼。為什麼好想放聲痛哭呢?因為,對方看出了我始終迷惘的,太顧慮別人的感受,忘了自己的感受也需要被善待。永遠是最願意犧牲的那一方,而放棄思考兩全的可能。年輕時帶領團隊的委屈求全,根本是自己一廂情願。
那麼,職場上,傷人的話,到底要怎麼說出口?現在,我先不預設自己說出來的話,一定會傷害到別人。管理職責的關鍵,並非早年我認為的「人和」,而在於適切的引導、合理的要求、還有縝密的除錯,如此才能「成事」,而不是「事圓」。
我也逐漸摸索著,理直不代表要當bitch,憤怒也有優雅的陳述方式,投射者的確適合精簡地說,我同時試驗過許多前輩都建議過的「反問法」作為開頭,果然得到了被聆聽的感受。
「我看到妳的提案了。大體和我期待的一致,謝謝妳。但,若身為聽眾,有些關鍵並無法打動我,妳願意聽聽我的看法嗎?」
「這件事情,坦白說我很生氣。因為我們討論過策略,之前也發生過同樣的狀況,這次還是一樣,所以感覺不能接受。但我想聽聽你的理由,也讓你知道我會怎麼做,would you?」
「對,如果1-4沒有具體的改善。我們會考慮啟動下一步的IDP,這很suffer,I know。可是目前我沒有收到預期的result,而你覺得你做得很辛苦卻沒有被認可,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做IDP,我重新解釋一次所有的KPI和我的期待,你準備好要和我再試一次嗎?」
這是一條漫長的路,走著走著,倒想起〈菜根譚〉的話來,「攻人之惡毋太嚴,要思其堪受;教人以善毋過高,當使其可從。」這就是領導的精髓吧,估摸著對方的本性,說出我們應該說的話,不需要鄉愿,也不必要狠絕。